时间:2008-07-26 09:14:07 来源: 作者:
一个春天的早晨,在空气和大地都被雨水淋过之后,眼界就豁然开朗起来。乡野已经有染过浅绿的模样了,浅草丛中伸出许多红的、绿的、纯白色的杂花。
一个少年走在田埂上,他是穿着大喇叭裤,身上沾了些稀泥巴,像在哪摔过跤,看起来有些脏。他光着脚,裤脚被露水打湿很大一截,嫩而白皙的脚面上透出阵阵的红,大概是地上冻气还有点重。这少年刚到上学的年龄,他左手捧着十来根刺尾,又粗又嫩。他是大清早起来了的,他用小身子在刺窝里钻进钻出,才采到这些。他吃了几根觉得味道很好,舍不得全吃光。后来村里比他大的孩子起来了,他们懒得很,也坏得很,来抢他的。他拼尽全力护着揣在怀里的刺尾,衣服被扯破了,还在地上打了个滚。他跑到了这里,怀里的刺尾弄坏了不少。但他还那么自得:我胜利了,他们屁都别想捞到。
这时少年走在田埂上,他准备吃刺尾。突然,他看见水里有东西在躲闪,于是他把刺尾扔在田埂上,下田去了。他捉到了一根泥鳅,不一会又捉到了一根。他把泥鳅用烂泥堆在田埂上,又加糊几把泥,才放下心。“黑子,快回来看牛崽崽。”是他老子在喊了。他老子总喜欢这样喊,老子在犁田,牛崽是要交给他的。上次没看管好,吃了人家的东西,捞了一顿打。于是他慌忙洗了脚,大腿后面还有一抹子泥,于是刺尾和泥鳅都被忘记在田埂上了……
田埂是他童年走得最多的路。五六月要去吊麻拐(青蛙),春日夜晚打马灯到新犁的水田里抓泥鳅,自然农忙时也要跟着大人做事……无论是吊麻拐还是抓泥鳅,他都习惯独自行动.他喜欢这样,一般孩子都喜欢拉帮结派,他从不。
孩子要是病了,母亲会背着他去临村看土医生。孩子夜晚困觉爱打被,总半夜拉肚子、发高烧,于是母亲就得要背着他走夜路。母亲一手抚着他,一手边拍着,“宝宝崽莫怕,没得好远了。”母亲喘着气说。孩子在背上打手电筒,死死地搂着母亲的脖子。沿路要经过一段茂密阴森怪石林立的树林,走夜路的人,就怕这个。石头高大突嶙,张牙舞爪,个个形同鬼怪。古树斜曲蜿蜒,风一吹“呼啦,呼啦”地作响。这时猫头鹰也在叫,母亲就把孩子放下来,“你拉泡尿,说五鬼五鬼莫拢身。”拉完后,母亲说童子尿辟邪的,于是又背起孩子,哼个小调大胆地上路了。
第一次走夜路看医生时,走到大后塘,灯泡熄了。母亲只好放下孩子,俩人摸索着走,好在路不远了。母亲告诉孩子,走夜路踩白莫踩黑,白的是石头,黑的是水凼凼。“走夜路,怕不?”“不怕,我有童子尿呢,要多少有多少!”你这傻孩子,母亲笑了。
上到三年级,村里的学堂办不下去了。那个少年和别的孩子一样,要到乡里去上学。路很远,走过长长的山路,有河要过,还有七里公路要走。“我不去。走那远,我怕饿。”那时读书的伢子都怕饿。那里条件比屋的好多了。我就不去,长大就种田。这孩子难怪读书这般差,最后父母商量用打来威胁,于是第二天少年和其他孩子一样一起去了。
在放学的路上,他和别人一起追汽车,一脚踩在长年被汽车碾过的圆滚滚的石头上,脚踝裂开了很大一个口子,深可见骨。母亲心疼地给他上药,“这孩子难道真不是读书的料?伤好了就呆在家吧,哎!”两个月后孩子说要上学,他说乡里中心小学的教室好宽,而且马路上每隔八分钟就能数到一辆汽车,他是数过的。于是人们就常看到一个背着绿布书包,上面还别着个五角星的孩子趾高气昂地走在大路上,他说他还有抱负。几年后孩子上了省重点中学,老人们还叫他黑子,但大人们却都不叫了,他们说黑子白了。当然白,我是知识分子,不是黑肚子,他说。
他上大学时,村里的公路终于修通了。路从他上初中时修起的了,期间他和村里的老少一样都是上过阵、出过力的。路是从对门上的半山腰穿过的,起先就是条牛路。牛踩出好多脚迹,又用它们的尿去填满,要是哪个吆喝一声,牛叫和人声就一起响彻群山了。可就是这样一条路,靠着它,山窝窝和外面世界互通着有无,乡亲们用肩把百斤重的东西挑出去,再用手把外面的东西提回来。他站在路边,站在他曾放过牛的地方,俯看下面的田野,几个人在田间劳作,几个少年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上玩耍,他们和当年的他一样无知又天真。稻子已经出穗,压下了身子,一阵风从稻田吹过,那些乡间小道淹没在稻浪中,出没无常,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明天送你吧,母亲对少年说。不用,他还是和小时侯一样的执拗。你头一次出门,出远门,路蛮长的。总有第一次的,况且到县城只有十来分钟的车,到了县城就有火车的。母亲把担忧又喜悦的脸背在灯光里,笑了却又不语。
少年把头从窗子外面眺望去,一群赶牛的孩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像其中就有一个他。旁边的树林和人绳子一样飞驰而过,他当然知道前面的路还蛮远,不管有尽头还是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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