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8-06-14 07:02:41 来源: 作者:
在沅江初涨的一个清晨,我们团队驱车从常德出发,沿着三一九国道,过桃花源,将车停在凌津滩大坝。凌津滩电站是八十年代完成的一项国家水电重点建设工程,整个大坝像一条长龙,横卧于滔滔沅江之上,将沅水截成两段,早年沅江下游的最后一处险滩——瓮子洞滩,都已被淹没在新修的凌津滩水库深处。所以当地朋友说,我们今天乘船行走在波平浪静的沅江之上,再不必有任何性命之忧。
登船之前,我们先来到凌津滩乡一个叫做三印的临水小村庄,听说这里有几处旧景观:
马援石室,在江边崖壁上,离地两米高处有古人凿出的两个石洞,据说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远征南蛮时避暑之所。走进去,果然清凉僻静,有好事者从地方文志中寻求到一些证明文字,但往事越千年,谁能证实?不过,有一点可信的,就是马援南征在古老的沅水文化中,留下了深远的影响,从湘西到洞庭湖畔修设的许多伏波神祠、伏波庙、伏波宫便可看出。听说,在距此不远的穿石山,就有一座伏波祠。
马石,既是地名,也是一处景点。石长百尺,宛然如一匹神马踏江而来,明代本土名士龙膺老夫子曾在一篇《倒水崖渔仙洞记》的文章中,对此景有过描叙。
渔仙祠又名渔仙寺,毁后重修的小庙堂。相传晋太元年间武陵渔人发现世外桃源之后,曾在此处羽化登仙,后又有高僧在此驻锡说法,普渡众生。后者已无法考证。至于前者,我认为更属荒唐无稽之谈。我记得在中学读《桃花源记》一文时,曾与我的语文老师——一位学究似的老夫子私下议论,说这武陵渔夫太不守信用,非君子也。他冒然闯入秦人村落,扰了人家清静生活,该村父老非但没有罪责于他,反而“设酒杀鸡作食”待他不薄。当此人离开世外桃源时,当地村民交待他“不足为外人道也”,让他永远守住这里的秘密,想必此人当时也是感激涕零,信誓旦旦。可这厮一进常德府,便跑到太守老爷明堂之下出卖了朋友,害得太守老爷及几千年来的好事闲人四处寻找,结果无功而返。可想此渔夫被太守老爷杖责肥臀以妄言取宠之罪,也未可知。试想,这样的角色,怎能参透生死而入神仙之流?
悬棺,在沅江北岸绝壁间一个个方口的石洞,洞中搁藏着朽散棺木和尸骨。这是沈从文先生在他的文字中提到过的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埋葬方式,为千古之谜。一说葬的是马援征蛮时军中因得瘟疫而死的将士;另一说是三千年前的巴人悬棺,与武夷山、三峡、湘西一带的悬棺同出一辙。我比较支持后者,因为在我的见识中,似乎只有巴巫南蛮才有这样的丧葬习俗,而作为来自北方的天朝军人——当时社会中的“文明人”,才不会这样费时费力费银子的去埋葬他们的同伴呢!
我们的团队在回到凌津滩大坝时,来接我们的船只早已等候有半钟头了。这是一只农家自用的木壳机动船,前面是低矮简易的客舱、后面则是稍高一点的机舱,里边有船夫和他的柴油发动机。只听得突突突的轰鸣,声振沅江两岸,一股浓烟向后,载着一船兴奋不已的游客,逆江而上。这就是沈从文先生回乡的足迹,也是屈子行吟的方向......
沅水的这一段,叫做新湘溪,或作清湘西,两岸青山夹明镜。北岸的山属武陵山脉,而南岸则属雪峰山脉。清湘溪,多么动人的名字,此为沅江风光最为秀雅之处,被誉为“武陵西子湖”。有文人写道:“船行其间,不知江水从来,不见江岸何去,峰凝千重壁,江弯九曲明。”古《水经》和《武陵记》将此处称作“明月池”是也,明代文坛巨匠,公安文人袁宏道先生曾与常德人杨嗣昌(本地称杨阁老)邀游于此,并在其诗文中对此景致大加赞赏。今日看来,便知其人所言非虚。此段又有脚板岩、仙人山之类景点,风韵各具,且各有其说。
船行半个小时,经过一个叫作兴隆街的水边小镇,便来到一片开阔狭长的平原。据说,这里曾是二千多年前沅南古郡旧址,洪水和岁月淹没了那座古老的城郡。前些年,有人曾专门从千里之外来此考证,结果是饱赏了一顿沅江美景和几道沅江的鱼鳖荤腥之后,灰溜溜地回他的书斋,写他的千古文章去了。
水心崖,是沅水以及夷望溪风光的标志景点,也是沅水进入夷望溪的门户。当时,南方蛮夷为躲避北方来的征服者,在此设台,探望敌情的地方,故有“夷望”之说。南宋造反者杨幺曾扎水寨于此。明末总兵程可立兵败后,在此隐居、筑庵修行。
我们的船驶近水心崖后才发现,这是一座孤耸于水中的石崖。远望之雄姿峻拔,傲然江上。崖高近百米,四周环水,且崖壁悬陡,而崖顶上确有庙宇翼然而立。原来这石崖背后,竟有一道料峭险径直通崖顶。在船夫的指引下,我们一行人舍舟而上,只见道旁草木葱茏,翠竹盈鞠,崖径十分险峻狭窄,只能一人勉强通过。旁边都置有铁索,供行人攀附之用,否则,我们这一干勇士,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攀登的。
汗气吁吁爬到崖顶,东望滔滔沅流,群岚叠翠,江舸点点;南望夷望溪,如明练穿梭,秀色宜人,难怪古之文人要把夷望溪写作“怡望溪”了。一阵江风拂来凉透心腑,真叫人烦忧皆忘,欲羽化而登仙......
向身后一望,果然有三进庵堂,里面蹒跚走出一位老尼姑,向我们打躬作揖,弄得我们慌忙回礼。只见三间庙堂都是近年修复的,里面供了几位尊神法相及香案,雪白的庵壁上早已有不少卖弄风骚的酸臭文人题着些四仰八叉的字迹,仔细一读,却也有些“文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陈设。据她所讲,这里叫作水心崖,原是上、中、下三个庵庙。下庙供奉的是大慈的悲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中庙供奉的是傩公傩母,上庙则供奉着马伏波、忠义关老爷和杨泗将军。昔日的水心庵,香火旺盛,四方善男信女皆来烧香还愿,曾使夷望溪口日渐成为热闹街市。三十年前的一场红色灾难,这可怜的小庵堂同样也遭灭顶之灾,只存残砖断瓦。阿弥陀佛,搭帮政府心田好,又重修了上庙,只中庙和下庙尚待恢复。
我想楚人信仰的复杂性,由此小庙也可看出一斑:观音、傩神、马伏波、关公、杨幺,都是他们心中的神。尤其是杨幺,他是地地道道的本地神。这位沅水孕育的英雄儿子,原是水中蛟龙所化,他水性极好,能一个凫子扎下去在水中三天三夜,与龙王饮酒,同夜叉厮斗。无奈宋室江山气数未尽,他碰上了大鹏金翅鸟变的岳飞,兵败身亡。阎君不敢留他,让他回洞庭沅澧,作了水神。昔日行船走水的船工,每经此处,都向他磕头烧香,以求水上平安。由于他是水神,排行老四,故人们造了“泗”字以免官府质疑。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我记得儿时每逢过大年大节,奶奶总要将一些祭肉摆在厨房的大水缸下,点上香烛,让我们朝那阴暗的角落磕头作揖,说是我太喜欢玩水,杨泗将军菩萨保佑小孩子水中平安。说不定我能活到这么大,真是托了他一些荫佑呢!
我们的船进入夷望溪,一个青山凝黛,绿水悠悠的妙境,仿佛又到了桂林的漓江。恰好这里也有个象山,酷似一只刚从水中沐浴上岸的老象。两岸也是青山如屏,翠竹成荫。夷望溪水清澈透明,如同碧玉,无怪乎诗人将它称作“沅江小桂林”。这山有的如雄狮,有的如麒麟,有的如熊猫,还有一座山崖壁上似挂着一弯明月。在河堤与山脚之间是一些农田,偶尔可见两三个农夫在叱牛耕耘,悠闲地哼着些土里巴唧的用牛歌。旁边总有几只黑身而白翼的笨鸟,在周围停立,似乎一点也不怕人。等到农夫和耕牛走近时,它们才怏怏地窜飞至另一边去,依就呆呆地盯着那农夫和耕牛,真是一幅写意的《桃源隐耕图》。
有好事者曾煞有其事的说,这里才是当年秦人的避世幽所,不信你看,这里如今尚不通道路,往来出入,皆靠船只;“遂与外人间隔”,河边至山脚的田野和村落,也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如果这河堤上栽种几棵桃树,如此推想,真与靖节先生的《桃花源记》中描述的景致相符了。
焦林村有一棵四百多年的古樟树,此树粗当四人合围,阴如华盖。每年夏秋之季,成千白鹭集结于此树上,生养繁衍。每天飞进飞出,鸹噪不停,而农人却舍不得赶走他们。这些朋友春末飞来,造冬即去,如此已历数百代。正是“夷望山前白鹭飞,清溪流水鲫鱼肥”,诗画般的意境。楚人是有着对山精水怪、草木神灵的深厚崇拜情节的,这棵樟树自然成了当地人心目中的“神树”,已受到保护。每到农历的一些节日,就有许多善男信女来此烧香膜拜,红布条挂满了每一根枝杈。还有人说要在此建一座“木神祠”,我们真的在树下发现了一块旧石碑,刻的大约是关于这古樟的文字,但字迹已含糊莫辨。而关于袁宏道与杨阁老在此树下置酒吟诗之类的事在此处也偶有听说。
下午一点多,我们才到焦林的一农户家用饭。好家伙!满盘实桌的农家菜肴,光是火锅就有四个。“莫笑农家腊酒浑”,夷望溪人自酿的米酒工艺不精,醇度不高,却能醉人。客人抬手就是三五盏,正当自逞海量时,才发现此酒后劲大,自己已经腾云驾雾一般了。男主人刚从田间回来,洗净了腿上的泥巴,一脸恭敬地陪客劝酒。家里的妇人小子照例是不会上桌的,只是躲在厨房里弄些东西吃,或端菜送水、添饭上茶招待客人。这可能是老辈留下的规矩,如今成了习惯。
夷望溪人就是这样的厚道、淳朴、殷勤好客。他们用粗黑而诚挚的大手与我们握别,又用一种期盼的目光送我们远去……
回来的路上,我特意下船去寻访了夷望溪的一处明代古墓和一处清代古宅。那古墓风水极好,背山面河,总收四面客水,而归于墓门前一道溪涧,神不可测,妙不可言。而旁边山上曾有杨阁祠,那座清代古宅亦有小部分损毁,从形制规模来看,定是当地望族故宅。如今屋主大部分已远走长沙,居者甚少,且不知维护,甚为可惜。如有开发意识者对此屋稍作修缮,将是夷望溪不可多得的文化资源,正好填补新景区在文化底蕴上的欠缺。
傍晚的夷望溪是静谧的,偶尔有几只归巢的鹭鸟掠江而过。日头已跳到山后,水上只投下长长的山的阴影。船头的风又送来一阵凉意,我感觉这山,与水、与人、与鸟、与草木、与天空是如此的和谐而美丽。他们似乎在冥冥中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或许这就叫做“天人和谐”吧。于是,我痴迷,我沉醉,我融入了这山、这水、这一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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